展名扬出生的时候，展父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两个名字：展耀宗，展光庭。展父对这两个名字举棋不定，自觉舍弃哪个都有些可惜。最后还是展母敲定了主意：展名扬。耀宗和光庭一并摒弃。这两个名字听起来像是从供桌旁泛黄的报纸上剪下来的一般老旧。
展名扬三岁时，展父开始教他小提琴。展父自己本身是个小乐团的小提琴手，只可惜不是首席。这也成了展父的一块心病。展父时常想，那个比他小了八岁的毛头小子凭什么一来就成了乐团的核心？怎么坐上首席的位置，尽情地拥有全部的欢呼与掌声的人就不能是他？这点怀才不遇的委屈与愤怒折磨了展父十多年，最后化作了展父手中细长的教鞭，又折磨了展名扬十二年。
十五岁那年，展名扬以明江市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省音附中，收到录取通知书时，展父一向紧绷的面容舒展开，眼中终于酝酿出了几分赞许。展父抬起手臂，一双大手抚上展名扬的头。展父什么也没说。但展名扬却觉得浑身不自在，像是周身爬上了无数的虫子。他早已经过了渴求父亲的肯定的年龄，如今从展父掌中传递来的温情，就像是送给成年人婴儿的安抚奶嘴，不合时宜，且可笑。
展父盼望他光耀门楣，展母期许他名扬四海，现在看来这些愿望都好像已经实现了一半，只等他从附中毕业，考入国音，然后成为一个展父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乐团首席。展母想，成了首席，迟早有一天会名扬四海。她心满意足地用陶瓷刀切开菜板上的澳龙，不由得敬佩起自己当初起名时的先见之明来。
展名扬十七岁的时候确实狠狠地出了一次名。倒没有名扬四海，只是名扬校内罢了，他的大名在省音附中无人不知，无人不晓。校方把展父叫去学校时，展父还以为展名扬是拿了什么比赛的奖，或者是哪个音乐学院看中了展名扬，想要提前录取。展父甚至还美滋滋地想，这可不行，他得回绝校方，展名扬可是棵国音的苗子，所谓凤凰非竹实不食，非醴泉不饮，最重要的是什么？非梧桐不栖啊！神鸟可不是什么虬枝烂叶都能落的。
展父到了办公室后，校方也没和他废话，开门见山地告诉他：展名扬在校内聚众淫乱。
展父愣了，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。展名扬，他儿子，才多大？聚众淫乱？校方的人知道淫乱两个字怎么写吗？他仔细揣摩一番，觉得肯定是校方搞错了，学校总是这样，一丁点的小事总要夸张得无限大，就好像小孩动动小拇指都能把天捅个窟窿出来一样。
政教处主任面无表情道：“我亲自在文体活动室抓到的他们，您要是不信我的话，还有监控录像为证。”
铁证如山，展父只好信了。但展父觉得校方未免太过小题大做，青春期的孩子，有那方面的冲动岂不是再正常不过。展父暗想，谁年轻的时候没干过一些出格的事？你在我面前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，正人君子似的来数落我儿子的不是，可是你能保证你高中的时候就没偷偷看过黄片没对着AV女优打过飞机？就没和女朋友在校园的小树林里打过野炮？
人谁无过？过而能改，善莫大焉。因为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，就要葬送一个国音的好苗子吗？
展父心里骂道，傻逼，这个学校的人都他妈是傻逼。
“您别激动。”校方负责人不紧不慢地抛出了第二个重磅炸弹，“这件事还有个细节没和您讲，当时抓到您儿子……这个怎么说呢……他是和三个男孩子一起，您懂我的意思吧？”
展父感觉自己像是被人抽了一记耳光，眼前一阵天旋地转，当即哑了火。他懂。但是他又希望自己什么都不懂。
展名扬被退学了。展父的心病又添了一块。但心病也只是展父的心病，与展名扬无关，退学回家后，展名扬整天窝在房间里打游戏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有个电竞梦。逐梦累了，便勉为其难地起身，摆驾到客厅或者厨房里巡视一圈。不过半个月后，他连客厅都懒得去了，因为每次他都能看见坐在沙发一角抹着眼泪的展母，或者是双拳紧握，对他怒目而视的展父，要是到了深夜，这两种景象还会结合在一起。这些场景令展名扬感到无限厌烦。
一天清晨，展名扬还在半梦半醒之间，隐约觉得似乎有人来到了自己的房间。困意渐弱，他皱着眉，先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发了一通邪火，随后才勉为其难地撑开眼皮。然而在视线聚焦的一瞬间，他惊恐地大叫一声，几乎是瞬间从床上弹了起来——他看见了红色眼眶，面容憔悴的展母正无声地坐在床边，用那双充血的、晦暗的眼睛，一眨不眨地盯着他，那眼神不像是母亲看着儿子，更像是索命的冤魂找到了自己的债主。
展名扬惊魂未定地瞄了一眼门口，这才想起昨晚忘了锁门。惊恐褪去后便是愤怒，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，强行压抑着起床气，语气不善道：“你要干什么？”
展母听到他的声音，眼珠才艰涩地转动了一下，她手撑在床边，身体向展名扬的方向靠了靠，哑着嗓子，说：“扬扬，你爸爸托了关系，可以再将你转到实验中学，实验中学虽然不如附中专攻专业课，但我打听过了，历年艺术班里也有考上国音的，扬扬，你放心……”
展名扬耐着性子听到此处，还是忍不住开口打断展母的话：“放什么心？”
他本想说，放个屁的心。
展母抿了下嘴唇，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，伸手抓住展名扬的手臂，说：“扬扬，你小提琴学得那么好，放心，咱们还是可以考上国音的，那些学小提琴的哪一个赶得上你……”
展名扬猛地甩开展母的手臂，冷笑一声，翻身下床，走向了卫生间。展母紧跟在他的身后，还在喋喋不休：“你爸爸还联系了省音小提琴系的教授，专业课什么的完全不用怕落在别人身后。”盯着他洗漱过后，展母走到沙发前，拿起在沙发上搁置了许久的小提琴，递给展名扬，“扬扬，这么多天，你玩也玩够了，咱们还是快点开始练琴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