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明德今年五十八岁,满头的白发却令他看起来仿佛年逾古稀。他曾经是滨市音乐学院钢琴系的教授,只不过现在要添上名誉两个字了。年轻时也是滨市的风云人物,参加了不少比赛,上了不少的电视,大大小小的奖项拿了一堆,各种报纸和杂志采访上都能看见他的身影,诸如“钢琴王子”“古典乐天才”之类的头衔层出不穷,过了不惑之年,甚至还有人称他为“活着的大师”——当然,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不过是些溢美之词,并没有当真。裴明德的亲朋好友遍布五湖四海——其中就包括滨市交响乐团的大提琴首席纪海平,在音乐学院任教多年,更是桃李满天下。
二十七年前,裴明德和比自己小八岁的学生结了婚,婚后夫妻两人相敬如宾,举案齐眉,可谓是良缘佳偶,天作之合,二人的感情也成了一段佳话。结婚两年后,他们唯一的儿子裴辽远出生了。裴辽远继承了父母在音乐上的造诣,小小年纪便已经捧了不少的奖杯回来,颇有其父年轻时的风范。进入青春期,裴辽远长得愈发像他那明艳动人的母亲,尤其是当他穿着燕尾服,端坐在钢琴前时,活脱脱就是个优雅贵气的小王子。出身好,相貌好,成绩好,老师们格外喜爱这样的三好学生,同学也大多愿和他亲近。
可是谁也没想到就这样一个天之骄子,在九年前的某天突然失踪了。起初裴明德夫妇并没有在意,他们查阅了信用卡的消费记录,发现裴辽远在离家前买了张机票。裴明德夫妇心想,这孩子一定又是跑到天南海北放松心情去了,就像他以往放假时,呼朋引伴地四处游玩一样。然而一周后,裴辽远音信全无,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,裴明德夫妇这才意识到孩子可能出了事。他们报了警,警察四处搜寻查访,发现裴辽远虽然买了机票,但人根本就没坐上这趟飞机,至于他去了哪里,根本无从得知。裴明德夫妇托了许多朋友查找裴辽远的下落,又在网上、报纸上挂了重金寻子的启示,然而始终一无所获。
电话接了许多,钱也流水似的被人骗走了不少,裴明德夫妇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儿子,为此他们甚至卖掉了一处房产。七年前他们接到了一个电话,说是在隔壁省的一个县城里,有人见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,面容看上去和他们的儿子有几分相像。裴明德夫妇大喜,立即驱车前往那个县城,却不成想卷进了高速公路上的连环车祸中,裴明德的妻子当场殒命,裴明德侥幸抢救了过来,只是左手腕骨和左腿膝盖处都已粉碎性骨折,后半生恐怕都要靠拐杖和轮椅度过。而那个声称见到了他们儿子的电话,等到裴明德苏醒过来后拨回去时早已经成了空号。
活着已经是万幸,至于成为什么大师,已然成了梦幻泡影。裴明德再无法弹琴,也无法在音乐学院任教,音乐学院保留了他教授的职称,算是给他个安慰。
正是应了那句老话,人走茶凉,这七年间,曾经的亲朋好友都陆陆续续地和裴明德断了联系。中年丧妻,儿子生死未卜,不知所踪,若不是还有纪渊时时过来探望,只怕裴明德大概率要落得个晚景凄凉的下场——虽然如今已经足够凄凉了。
裴明德的双手凉得像块冰,纪渊立即意识到房间内的空调温度调得有些太低了。他抓过遥控器,将空调升高了两度。裴明德这时又开口道:“两点十七了。”
这是在抱怨纪渊来得晚了些。纪渊解释道:“高架上堵车,路上耽搁了。”
裴明德“哦、哦”地应了两声,说:“开车是要慢一点,不能急。不着急。”
房间内暖和了些,纪渊松开了裴明德的双手,起身,打开了床头柜上的果篮,摸了个苹果出来,随后拉开床头柜的抽屉,又摸了把水果刀出来。纪渊坐在床边削苹果,裴明德就坐在轮椅上撑着眼皮看电视。电视正在回放一场钢琴比赛的录像,男选手坐上琴凳,行云流水地弹了串琶音,紧接着开始了演奏。他弹的是《钟》,曾经是裴明德的拿手曲目。选手的表演倒也出色,镜头扫过他沉醉的表情,又给他游走在琴键上的修长白皙的手指切了个特写。
裴明德的眼皮越吊越紧,眼神越来越暗,嘴巴逐渐绷成了一条线。纪渊似乎什么都没有察觉到,还在仔细地削着果皮。选手表演完毕,纪渊的苹果也削好了。他将苹果递给裴明德,柔声道:“裴叔,给。”
裴明德的视线转到了纪渊手中的苹果上。他伸出左手,试图接过,然而手腕一脱力,苹果跌落,与地砖磕碰在一起,迸溅出了少许汁水。纪渊惊呼了一声,连忙将苹果捡起,直接扔进了垃圾桶里。他懊恼道:“对不起裴叔,我忘了。”
裴明德看了眼垃圾桶里的苹果,说:“就这么扔了,怪可惜的。”
纪渊说:“摔在地上,脏了。脏了就不要了,还是扔掉为好。”
裴明德盯着自己的左手,抿了下嘴唇,眉头狠狠地蹙在一起。他的语气中满是厌恶:“废人。成了废人了。”
“别这样说,裴叔。”纪渊又去握裴明德的手,“我再给您削一个吧。”
裴明德长叹一声,说:“算了。”
纪渊没听他的话,又从果篮里摸了个苹果出来。裴明德没再说些什么,他拿起遥控器,换了个台。这次电视里播放的不再是钢琴比赛,而是一则新闻,画面是一对分别多年的父子抱头痛哭的场景,裴明德又盯着电视里哭得像个泪人似的父亲看了会,忽然手里一空,是纪渊抽过他手中的遥控器,又换了个台。这次电视的画面换成了动物世界,一条长着灰褐色斑纹的蟒蛇正在绞杀猎物,蟒蛇越缠越紧,猎物已是奄奄一息。裴明德看了眼电视,一幅兴致缺缺的模样。纪渊放下了遥控器,接着削起了苹果。
这时裴明德开口问道:“小纪,你今年多大了?”
“二十四了。”
“啊,对。”裴明德恍然,“想起来了,你比辽远要小一岁。”